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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个角度看熟知的人和事,希望给你不同的感受……
平行世界·慢板
我把脸靠在厚重的玻璃上,任无机质钝促的质感将我拥入精致的壳。我喜欢这种不求上进的慵懒——深冬午后阳光般的慵懒。
文化史讲义散在手边,我暂时不想碰它。粉白的墙上有个圆形污迹,恶作剧地用指甲刮上几下,那黑色便深一块浅一块地四下奔去,象明明暗暗的街灯。半闭上眼,全身暖得发腻。文化史讲义生了脚,开始以5.27m/s2加速从我身边逃开,一边逃一边回头招呼我——
“小姐,您的咖啡。”
“啊?”
昏昏沉沉的感觉突然无影无踪,面前表情象衣服一样笔挺的侍者成了最清晰的影象。
我有些心虚地瞟了眼讲义,不无失望地发现它仍停在十分钟前那一页,残留着我的气息,恭候着这气息的延续。
“哦,谢谢。”
侍者得了这句才理所当然似的退开。真是固执呢,象被宠坏的小孩子或老绅士……
…………
哎——!这样可不行!出来温书竟温到睡着了!文化史会考可是出名的难哎!要加油啊!明日香!
我用力坐直,用讲义上醒目笔班驳的记号把现实感一滴滴压入身体。暗黄的羊皮灯,月白的桌布,瓷瓶中半凋的玫瑰,唱机中的《安魂曲》。
每次听这曲子困意都会从四面八方涌来,自然得象一到夏天就出没的蚊子,挡也挡不住。其实乐曲本身还是很激昂的,我尤其喜欢“震怒之日”一段——不满和迁就,愤懑和恭顺……一切都在无奈的和声中,伴着逝者的灵魂,盘旋着升向天国。
该死,又想睡了……可能真是曲名的感召力吧。
窗外又开始下雨了,细的雨丝撞在玻璃上,扭曲成琐碎的形状。
阴郁的天气……讨厌。
如果我对新东京市还有那么50升好感,一定有30升贮在这咖啡店中。
从茶色落地窗可以看到整个新东京市中心广场,褪了层色的建筑从日日得见的平凡中生出种震撼人心的魄力。广场四周是一些杂货店,店面都不大,很多店檐前遮雨的帆布已成了白森森的颜色。普普通通的店,向普普通通的人,兜售着普普通通的东西。
店老板的服务态度是一色的日式,那种让人受不了的小心和拘谨,是这些人不知何年起就终日奉行的必修课,似乎供在他们台面上出售的,正是“严肃”二字。相比之下咖啡店里会耍点小脾气的侍者,倒让人舒服了太多倍。
虽然早就知道新东京市是以NERV大学为中心的大学城,第一次看见一家店中以NERV无花果叶形校徽为钟面的闹钟堂而皇之地出售时,我还是不得不佩服起日本人的想象力来。
“连这个都有!”记得当时我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
“小姐是NERV的学生啊,用这种东西会觉得亲切吧……当然带回去给家人看看也不错。”半秃的老板边说边摆出一列有同样标志的毛巾和保温杯。“喏,还有这些。”他说着又转身去拿什么。
“啊……不用了。”趁他没在盯着我,我飞快地逃走了。这以后不是万不得已我从不去校外的小店。
广场正中,远离小店拥挤的遮阳棚的地方,立着一尊巨大的大理石像,取代了东方城市广场中常见的喷水池。曾经在镁光灯下聚焦60亿人视线的人物,放大了上千倍,立在全市最显眼的地方,反而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
这是2001年元旦德国政府送给日本政府的礼物,兴建新东京市时从东京移来此地。2000年9月,这个当时还默默无闻的科学家率领主要由德日研究者组成的科考队,成功避免了后来称为“第二次冲击”的灾难性事件。
曾经有人反对过将几个“机遇造就的英雄”捧到救世主的高度,随后计算机模拟的第二次冲击让他们很快闭了嘴——虽然几十年后的今天,对于大多数人,那虚拟世界的海啸理所当然般不属于他们的世界。
救世主神奇地出现,又以神奇的速度被人遗忘了。
成为这家店常客的另一原因,是这里的音乐。
毕竟现在坚持放古典乐的地方太少;毕竟我出生的国度走出过巴赫和贝多芬。
店里的老式唱机摆在相当显眼的地方——我怀疑是老板刻意营造怀旧气氛的手笔。这样的举动就使负责换唱片的倒霉家伙不得不和唱机一起忍受来来去去的各色目光。
那家伙大概也是NERV的学生,而且很老实——我几次翘课时来都没见他。有点轻度白化,头发和眼睛是奇怪的颜色,在欧洲也没见过那样的银发。温柔活跃的银色,和老年人稳重的暗银简直是两个极端。
他从来不抬头打量客人,温顺地缩在全黑的工作服中坐着的样子,和大多数日本人没有不同。虽然他不离嘴边的微笑总有居高临下的感觉。
总之他是很适合走在日本的樱花和法国的梧桐下的那种人。
看来我的校友很喜欢贝多芬和亨德尔,对拉赫玛尼诺夫和施特劳斯也印象不错。我第一次走进这里,就是被第九交响曲吸引,虽然在德国时我对那个偏执的老人并无好感。
可笑吧,我从这条长河汹涌的源头走来,快到尽头了,才爱上它的澎湃。
大多数NERV的学生宁愿到5站路外的泽野汀去打工或者休憩,那里有时新的音乐和小吃,有美女和乞丐,著名的舞场正是无数浪漫传奇的产地。大学象个古板学究,让周围的公共场所也唯唯诺诺起来,但5站路的距离,使这位老学究也鞭长莫及。
偶尔也会有学生到这个咖啡店来。我曾在这里见过教导主任的儿子3次。一次是独个来的,还有两次是和一个水蓝头发的女生。
除了校年会上听过他的一次报告,我对这个人是没什么印象的。只记得他说话有些慢,对古式敬语的掌握程度惊人。而有一次和那女生坐在我邻座时,他(准确说是他们)又一次让我了解了,日语竟然可以成为人类交流中这么危险的障碍。
那男生很不自在地吞吞吐吐着,具体讲了什么估计他自己也没印象,如果笔录下来,其中的省略号一定可以压死人。女孩子绝大部分时间则用在沉默上。
傻瓜,一个傻瓜,两个傻瓜,加起来还是傻瓜。
校领导从不涉足这种场合。听说教导主任常和副主任一起呆在训导处办公室下象棋。两个老头子下象棋,听起来就够无聊了。
真想看看他们坐在咖啡店里下棋那种格格不入的样子。不知抱着什么心态,我曾在日记里这么写。
老师们倒是经常来。可能是怕去泽野汀遇到学生。系里最出名的传闻就是生物系一个叫北田的,和女朋友一起,在泽野汀的酒馆碰上了本系的加持老师和美里老师;两个小时后又在一个地下舞场看见加持老师和计算机系的赤木博士在一起……
我在这里也见过加持老师,蛮帅的人,处事相当随意。
我见他时他对面正坐着美里老师和律子博士。
11月,文化史会考顺利过关。晚自习后,走到咖啡店门口,店门已经关了。借着四下的流光,我看清了门上“此店出租”四个大字。白色的纸没帖牢,在风中忽悠忽悠的。透过茶色玻璃,可以看见店中一切照旧,月白的桌布,羊皮灯。
只有唱机上覆了层大红的布。厚重偏执的天鹅绒,仿佛第九交响曲的物质化,萦绕着,守护着。
头顶第三新东京璀璨的星光,分割了时间和空间,冷冷地倾泻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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