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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東西吃完了。而我呢,才不敢讓美里姊去採購食物。這一點我跟明日香早就同意好了,所以她決定陪我一起去買。這個主意剛開始聽起來還不錯……但唉,歷史上有很多爛主意也是“剛開始聽起來還不錯”。“我們為什麼不能買些‘真正’的食物啊?你知道嗎,譬如說……唉,我看你這個白痴也不可能知道‘真正’的食物是什麼。你吃的飯一定是往你大腦堆積的……”就這樣一路到超市,在超市中採購時,到結帳付錢時─也就是這一整趟她都在吵。可惡,有時候她也真是有夠煩。我一直很努力的想轉變話題。真的,很努力。叫她去想想星星的奧秘,雲的多彩多姿……
※啪※“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唉,顯然沒成功。“你不要煩我好不好?還有妳不會習慣一下日本食物啊?真是的!”“因為我實在受不了又是麵又是飯又是魚的。怎麼沒有雞肉牛排呢?我是說啊……”我不知道她是從那學來的,但她能把聲音調到剛好讓我快受不了的程度。“……真不知道我一直理你幹嘛,你這個懦弱膽小的自閉兒……”
現在變成人身攻擊了。當我發現我已快受不了時,我又嘗試的把話題轉開。她好像在路過服飾店時有安靜了一下……我也不確定,因為那時我忽然注意到了涼爽的夜風、葉子的沙沙聲、還有那潔白的月光……潔白的月光……人家都說滿月對人的行為會有影響的……應該就是因為這樣吧……
在回家路上她還是一直喋喋不休,到了最後我也實在受不了了。平常她抱怨時已經夠煩了,但那些個人的攻擊─如她這次罵我的,什麼“幼稚無能沒資格駕駛 EVA的白痴”……已經讓我無法忍受了。我轉身面對她,張口準備回罵她一句……然後就呆住了。銀色的月光輕巧地灑在她的秀髮上;細纖地描出她那還在不停抱怨批評的嘴唇和臉蛋;從她的藍色雙眼閃閃反射,在黑暗中似乎映出一種我無法以文字形容的神祕感……她好美。
我好像在這時察覺,她已經不在抱怨了,而是在問我什麼。好像是“嘿,你還在嗎?哈囉?”這一類的話。同時她也在我的面前揮著她的手。我沒有回答;反而,我伸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近……“咦……你幹嘛啊……”……然後吻了她的雙唇。這似乎也是叫她閉嘴的一種方式。
我還記得住每一絲細節:她全身都僵硬了起來,濕潤的嘴唇貼著我的微微發抖;我感覺她的頭髮輕輕的在我的臉頰上飄浮,她的心跳加快…我還聽到原來掛在她的右手上的一袋食物‘嘩啦’一聲掉到地上。這一聲終於把我打醒了。我忽然記得了我在那裡;更重要的是,我忽然察覺到我與明日香的相對位置。那一刻我對我自己的行為所感到的驚訝應該跟她所感受的一樣。我一定是被什麼附身了。我退後了一步,在月光下看著她的臉。在被她秀髮圍住的漂亮臉蛋上,呈現出她的驚訝,逐漸轉變成稍帶紅暈的害羞,然後極速恢復成熟悉的憤怒。但是我似乎有看到……
※啪※“變態。”她低聲的罵到,然後撿起袋子轉身向我們的公寓跑去。過了一會兒我才回了神,把自己也掉到地上的袋子撿起來,一隻手無意的摸著已紅起的臉頰。但是……剛才我還看到了什麼?在一絲紅暈和氣怒之間,她的臉上……好像呈現出深深的傷情?我開始追她。
那天晚上的晚餐過得蠻尷尬的。我記得明日香一直不願意理我─真不知道我怎麼會注意到,因為大部分時間我也不敢看她。幸好那天美里姊又醉得不醒人事了。她好像什麼事都沒察覺到,如她煮的青菜有多麼難吃。整個晚上就這樣過去了--一直避開對方,一直回想所發生的事……至少我有在回憶。我似乎還做了一些作業,看了些電視後才上床睡覺,但我發誓我對這一點都不記得。我瞪著已熟悉的天花板,在腦海中看到月光下,我吻她前明日香的臉蛋。我也記得看到在她臉上,一瞬間閃過的深深傷情……
為什麼……?再這樣下去我明天一定會起不來的。真討厭睡不著。猶豫了許久後,我決定還是去找明日香談談,好把這件事……弄清楚些。我心想她應該跟我一樣受到這件事的影響…至少我是這樣希望啦。我靜靜的離開房間,走過美里姊的房間─她的燈還是亮的,所以我得很小心─然後到了明日香房間的門。鼓起勇氣,我輕敲了一下門,然後進去了。
“明日香,我想跟你談談……”她已睡著了。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在這種不尋常的情況下跟我接吻後,她竟然那麼快就睡著了?也許是我有點自大,但我還是感到一陣不理性的氣怒。真可惡,她怎麼一下就把這件事給忘了?顯然她沒有跟我一樣,睡不著的想這件事。哼,好啊,如果妳都不在意的話,我也不在意。心裡夾雜著一些氣怒和憂傷的我轉身準備離開。
“不……”身後明日香突然低聲哭道。“不”這個字眼含著強大的力量,不論是用命令的語氣吼著的還是低聲唸出的。但有時低聲說反而更有力。明日香又低聲的哭了一聲。要不是這曾發生過,我也許會以為是我幻想的。好久以前的回憶重浮了。那次我正要親她時,她在夢中說了一句“媽媽”,一滴眼淚從臉頰滾了下去。她也只是個孩子。只是個孩子……還真會挑時間。就在我要生氣的回房間休息時,她突然給了我留下的原因。那一刻我的心感覺好複雜啊……
我輕輕的把床邊她的衣服和一本大學物理課本移開,坐了下來。她側面躺著,雙手緊緊的把薄被子握在胸前。我可看到她臉頰上有一條濕潤的條痕,是一滴眼淚從她眼角流到披在她臉上的紅髮的痕跡。她又低聲的說了一聲“不”;傷情再次顯示在她的臉上,只是這次沒有那麼深而已。
我記得決定留在她身邊,陪她熬過這場惡夢。我要等她睡得安穩些後,再回房就寢。我伸手輕輕的把她的頭髮從她臉上推開。她突然動了一下,簡直把我嚇個半死,但幸好她沒醒來。我坐回原位,靜靜的看著她的臉。如此的純潔,如此的美麗,又如此的脆弱……跟醒時的明日香,是個截然不同的女孩。高傲凌人的一面,只是她的盾牌、面具?看著熟睡的她,我又迷住了。
說迷住,不如說我睡著了。我所察覺的下一件事,就是床邊鬧鐘在響的聲音。剛開始我還尚未清醒,但很快的,我記得自己的處境:在明日香房內,坐在睡著的明日香旁邊。我趕快在還有機會時跳起逃跑,但也許是命中注定,我的坐姿讓我的雙腿麻了。
一隻手臂從一團枕頭、棉被、紅髮、和睡衣中伸出,往鬧鐘揮過去。顯然她在睡夢中翻了身;由於鬧鐘的位置離我比她所面對的牆較近,她那一揮沒有完全命中,反而把鬧鐘從桌上打的飛出去……然後打到我的臉。“唉喲!”慘了。那團睡衣與秀髮被推開,顯出還未睡醒的明日香。她轉頭面對我,糢糊的眨了眨眼。然後她又眨了眨眼。我想我當時的表情一定是鎖在無力的驚慌下。明日香瞪著我,好像還不清楚她是否還在做夢,然後低聲問道:“真嗣,是你嗎?”我的喉嚨好像卡著什麼似的,無法回應。最後我放棄了,只有點點頭準備領死。我似乎感覺到血液流回我的腿中。在這種情況下那螞蟻爬上爬下的感覺只帶給我更大的不安。
她依然輕聲細語,但現在較像一隻肉食野獸的低吼聲。“你在這幹嘛?”我的恐慌一直增加;顯然,明日香已經越來越清醒了。我現在想逃也來不及了。我勉強的清澈喉嚨,發抖的答道:“我想……想要跟妳談談……但妳已睡了。在做……做惡夢。我,我不想讓妳一個人……”又是結結巴巴的,就像那次跌到綾波身上一樣緊張。也許我不開口還好些,但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能幹嗎?一絲驚訝從她臉上閃過,緊接著害羞的表情,然後轉向氣怒……而在那之間,我又看到了極度的傷悲哀悔。那到底是何……?
我的探索被砸到我臉上的枕頭所切斷。“給我滾!”她吼著。僥倖沒當場死在那的我馬上尊命,雙手雙腳的爬了出去,把她的衣服弄得到處都是,也踢到那本大學課本,才終於跌出門外。我趕快把門關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因為我剛才一直不自覺的摒氣。喘了一下後,我摸摸我還有點麻的腿。門後的明日香大罵一聲:“我才不需要你或你的同情!”
這可不是開始一天生活的理想方法。
到現在,我還是一直在回憶那天晚上。當然,我以前都一直被她所吸引。她是我們2 -A班中最漂亮的女生……但她人也很煩。一直那麼盛氣凌人的……但當她露出關心他人的一面時,她可是如此溫柔的……而當她露出脆弱的一面時,她又是那麼不堪一擊的。所以我不能留她一個人不管,對不對?不能逃,不能逃,不能逃…………
那我吻她又是為什麼??我們已前是有接吻過,但那次只能用“極不舒服”形容。這也只能怪她在接吻時把我的鼻子捏住,因為她說我的呼吸會讓她覺得癢癢的。哼,就因為她這小小不舒服把我搞得臉色發青。所以,我吻她幹嘛?我的意思是,我只是我而已。碇真嗣。我自己也很清楚我這生沒什麼英勇事蹟可言。所以為什麼……?到了現在,我依然不知道。
我一身無法發洩成力量的怒氣,瞪著螢幕。那個使徒在侵害明日香的心靈,而我卻無法救她。爸爸不願意解凍初號機,讓我出擊。“不!!不!!我不想回憶那些事!我想把它們永遠忘掉!”她的喊叫從通訊器傳出,如鐵鎚般鎚著我的腦海。我好憤怒,都快吐出來了。可惡!為何在這種時候我無法伸出援手!“求求你不要看我的心思……!不要!!不要!!”當時我沒察覺到,但我已氣憤的哭出來了。明日香被使徒精神汙染,而我卻無能幫忙!“不能讓初號機受到汙染”就是爸爸冷淡的解釋。這種時候我真恨他的無情……和自己的無能。
唯一阻止我不背叛命令,自己出擊的原因,就是爸爸已派綾波去拿個叫什麼朗基努斯之槍的武器來對付使徒。我看到零號機從地上出來,手中緊握著一根雙尖鋒的血紅長茅。零號機在貳號機後方做好準備姿勢。我突然察覺明日香已經不在哭叫了。我好像感覺脖子被誰勒住的樣子。綾波瞄準了使徒,仰身準備以全力拋出長槍。
突然,貳號機把身體從使徒的光線中拔出,轉身衝向零號機,伸手要搶長槍。零號機一時呆住;綾波怎可能預料貳號機會這樣做?我的心跳似乎停住。那是明日香……還是使徒?我的疑問很快就消失了。貳號機從毫無戒憊的零號機手中搶出武器,轉身朝光線瞄準,然後把長槍丟了出去。血紅的槍瞬間轉變成一束耀眼的能量。直接命中目標。我差點被自己的驚訝嗆到。
“明日香……”我輕聲的接近她,低身走過四周圍繞的黃色布條。“太好了,明日香……”她沒回答我。明日香雙腿抱在胸前的坐在地上,下巴靠在膝蓋上。她不停的輕輕搖動身體。“明日香?”沒回答。沒聲音。她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就站在她後面。她唯一可稱為反應的動作,就是身子搖了用力些。雖然之前我那麼的……激動,現在本性又回來了;我轉身要走。
然後我聽到她搖抖的吸了一口氣。這可不是普通的一口吸氣,而似乎有其獨特復雜的節奏。它好像跟我說:“剛才那差點就是一聲哭聲,你知道嗎?”一絲絲聲波輕輕的傳入雙耳,隨著腦神經深入腦中,更深入,直到傳過大腦,越過心靈,接觸到只有人擁有的,可把人與世上其它動物分開,讓人有資格自稱人類的一處─然後拉了一把。用力的拉了一把。不能逃……不能逃……能逃……不能逃……不能逃……不能逃……不能逃……不,我不會逃的。還真會挑時間……
我回頭走回她身邊─她仍然一直前後搖擺─然後停在她身邊。我吸了一口,為可能的後果做好心理準備,然後抓住她的左手臂,勉強的不讓滑滑的戰鬥服從我手中滑開,用力的把她拉起來。雖然我本來是想輕細些,但我想這樣是無法達成目地的。
“明日香!”天哪,她的雙眼…竟如此的空虛。一時我又感到不知所措,但只有一刻。我鼓起勇氣,抓住她的肩膀搖著她。“振作點!妳一定要振作起來!”她無表情的臉改變了。不只是臉上恢復了感情,而雙眼的確也恢復了生機。再次,她的表情從驚轉為羞,連接著切入人心的悲傷,結束於憤怒。我等著一八掌。但接下來的不是憤怒的一八掌,而是傷痛的眼淚。
那份傷情再度全部呈現在她的臉上。我看到她這樣子自己心中也好傷痛。十四年壓抑的悲傷一瞬間,全集中在她的臉上。我自己看了都快哭了出來─不,我真的哭出來了。她的表情,就是那麼傷心。“真嗣……”她哭著說,“真嗣,真嗣,對不起……”突然間我滿懷抱著發抖哭泣的女性。明日香一直重復的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我盡量用自己也在抖的聲音安慰痛哭的她。“明日香沒關係,沒關係…我在這陪妳,我不會離去的,我發誓……”我感覺到她的身體放鬆了,慢慢的跪在地上,讓她能靠在我身上。她雙腿已失去的力量;她依然抱住我,好像為了生命似的緊抱住我。“我在這。”我撫摸她的秀髮,緊緊的抱住她,讓她的頭靠在我肩上休息。她的眼淚溼透了我的襯衫,但我不在意。
她的話,如終於釋放的瀑布洩了出來:“我看見我看見我媽媽我不想看但它卻逼我看我逃不了好痛苦我好想死不想被她救真的好想死但我……”如果是別的時候,我也許早就被這種情況嚇死了。真奇怪,堅持的力量能在你需要它時突然出現。“……我看到了你然後就不再想死了真嗣我對不起真對不起你……”但無論如何,這可真把我嚇到了。
我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我在,明日香,我在。我不會讓妳孤單獨處的……我會照顧妳的。我很關心妳。”而這也是事實。我的話好像有魔法似的:她的哭聲逐漸變小;她的呼吸聲平靜了下來。我好像還聽到她小聲的說了幾聲:“喔,真嗣。”我一直抱住她,感覺到她的心靠著我的胸口跳動……還是我的心?我不知道,也不去理會。她沒事了。那最重要。
我懷中抱著位天使--一位正常的天使,不是那種不定期功擊人類的殘酷天使。我的臉頰輕靠著她的頭頂。我聞到眼淚、絲絲的 LCL蒸氣、她所用的洗髮精……我聞的到她的味道。這對我來說,有如她那貼在我臉上的秀髮 ,和我所輕輕撫摸的白嫩臉頰一樣真實。
過了一會兒,我發現她睡著了。我很小心的把她抱起來,一隻手臂支撐她的頭,一隻繞住她的雙膝。她的體重似乎驚人的輕。她多重不重要。如果必須的話,我會把她從地獄抱出,就算有惡魔追著我也要把她抱出來。她的頭還是靠在我的肩上;我看著她熟睡的臉。如此的純潔。如此的美麗。如此的脆弱。但不再悲傷。她的嘴角往上翹了些,一絲微笑飄浮在那熟睡的臉上。她只是個孩子。而我也是。不能逃……不……不再是“不能”。我不會逃。不會逃。我們只是孩子,但小孩們會長大的。撐著點,明日香。我要帶妳回家。
我輕柔的親一下她的額頭,然後開始往NERV總部走回去。我盡量小心的低身走過黃布條:抱著她這麼做實在不簡單,但她沒醒來,而這才是重要的。我看到美里姊從附近的門走出來找我們。我向她微笑,向世界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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