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且听风吟--我和渚薰的故事
我告诉房东要到郊外去进行摄影工作,会露宿几天,但心里却早已决定不再回来,因为我已经支付不了那些昂贵的房租了。昨天我被公司炒了鱿鱼,本来就欠着的几个月的房租再也还不清了。我不想看房东怒火冲天的样子,也不愿意被他打骂着赶到街上去。我不打算因为没有工作而悲哀地死去。于是我装作去工作--我是一个摄影师--再无人知晓地自行了断。
房东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寻常。因为我带走的东西只有摄影器材和露宿所需的东西,这是以前常有的事。我选择了第二新东京市东南郊外的兰香山区作为我最后的归宿。前不久,曾有一个被称作“使徒”的巨大物体从那里经过。之后那儿便被视作危险地带,一般是没人会去的。
顺着熟悉的小路向山上走去,这儿是我常来摄影的地方。山谷见有个很漂亮的湖,不是像第三新东京的芦之湖那样是人为因素造成的。那是一个天然湖,由山上泻下的清泉聚成的。水透着清晰的蓝绿色,在仅有的一个出水口落下一道窄摘的瀑布,冲出一条小河向第二新东京市的城区奔去。这儿是处颇为有名的景点,以前常有人来野炊,现在四周却是一片寂静。蝉的鸣叫声拖得很长,在空寂的树林中回荡。山路上长了不少杂草,在脚下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选了快湖边的草地作营地。在支好帐篷后习惯性地将相机也架上了。但我不知道拍什么,也不知道拍了后能拿去干什么。这架已经有点落时的相机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贵重物品了。
按我的打算,先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一晚上,回味一下这一生的快乐与痛苦,然后就投身这清澈的湖水中。明天早上太阳升起之时,我便不在这令人烦恼的世界了。房东,请你原谅我给你添的麻烦吧。
天空是白的,那种带着浅浅的水蓝色的白,天气相当好呢。我躺在草地上,回想起逝去的时光。快乐的、悲伤的、痛苦的、失望的……一幕幕犹如放电影般浮现在眼前。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愿意放弃生命啊。
转眼便是夕阳西下之时。或许我有在草地上睡着吧。总之再回过神来时,夕阳的金黄已经从西边的地平线蔓延到了中天。我生起一堆火,将作为晚餐的罐头放在旁边加热。
很意外的,身后传来草皮的轻响,我转过头去,很吃惊地看见一个人,一饿大约十来岁的男孩。穿着很普通。他逆光站着,看不大清楚他的面容,只看见他银灰色的头发上反射着夕阳迷离的光彩。
“阿姨,你好。”
我愣了一下,原来自己已经可以被称作“阿姨”了呢。也是,都三十一岁了。我随即一笑:“你好。”
“请问……今天我可以在你这儿呆一晚上吗?”未等我作答,他又加了一句,“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我只是想找个地方打发一个晚上。”
为什么不呢?我告诉自己。反正也是我人生最后一个晚上了,有人陪也不错啊。
“好啊~哪,坐那儿吧。”我指指旁边的一快大石头,“要吃东西吗?”
“嗯,谢谢。”
还真是个不客气的小鬼头。我将一盒罐头撬开递给他。
“阿姨你是摄影师?”吃饭中途他问道。
“是啊。”
“来这儿工作?真辛苦呢。还得露宿。”
“嗯,算吧。”真正想自杀的人是不会告诉自己要去死的。
“不过这儿不是很危险吗?据说这儿有……‘使徒’。”
“干我们这一行的,就是要天不怕地不怕。”我不自觉地开始吹牛,“你也不怕?跑这儿来?”
“我是路过这儿的。明天我就得去第三新东京市了。”
“第三新东京?听说那儿更危险啊。”
“没办法,我有事得去做啊。哪儿能像阿姨你这样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苦笑了一下,哪点自由了呢?如果可以,我还是愿意呆在我那虽小但仍可以被称做“家”的安乐窝里,而不是在这儿吃这“最后的晚餐”。
“对了,阿姨想不想拍漂亮的景色?”
“嗯……啊……想啊。”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说着他站起来,转身就往山顶上跑。
“哎~等等呀。”年轻人真是活力十足得让人羡慕。我拿过相机,追了上去。
跑跑停停了走了一长段路,我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他不时地停下来催我一句,又继续向前跑去。走到没有路时,他拨开一丛灌木。顿时间我眼前一亮:
第二新东京市完全展现在了眼前。时值夜幕低垂,万家灯火纷纷点亮。璀灿的灯光勾勒出这座城市的轮廓,和天顶的繁星、身边的流萤交相辉映。描绘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壮丽,连天边的那盘明月也为之失色。
“好漂亮!”我禁不住赞叹起来,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竟如此得光彩照人。我向前走了几步,想更清楚地看看眼前这美仑美奂的奇迹。
“人类的智慧真的很伟大呢。竟然可以造就大自然无法比拟的东西。”他跟了上来,清脆却又有点低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阿姨你也是住在那儿的吧。”
“曾经是。”
“曾经?那现在呢?”
“不是了,被赶出来了……不,应该算是我逃出来的。”
“为什么?”
我想对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说什么生活窘迫不得不自杀的话实在不妥,便说:“你不会明白的。总之就在那儿呆不下去了,便离开了。”
“逃避现实?”
“算吧。逃避生活。”因为我在那儿无法再正常地生活下去了。我没有工作,还欠债。
“因为阿姨害怕痛苦对吗?生活在那儿痛苦是吗?不敢面对失败,就逃了对吗?”
我吃了一惊,,这小鬼还会分析心理?不过他的并没有错。其实我只是怕被房东责骂,只是害怕在邻居们鄙夷的目光中被赶出去,我只是怕没有工作饿肚子,只是怕被以往的同事们嘲笑。我到底在怕什么呢?这有什么好怕的呢?十六岁那年的“第二次冲击”夺走了我的双亲,当时便开始独立闯天下的自己什么也不怕,为什么现在就害怕了呢?以前也并不是没有被炒过鱿鱼,当时艰辛的生活也没让我害怕,为什么现在就害怕了呢?是因为我年轻气盛的锐气已经被时间消磨掉咳吗?是因为害怕保护自己的那层“面子”被戳穿吗?我在怕什么呢?我的照相机还在,我还可以继续拍照片,我可以再找份工作,一份更好的工作,再仗钱,然后付清房租。或者还能有积蓄,让我可以租一套大点的房子,买部更好的相机。为什么不呢?这也是一种可能性啊,未来并不是别人先设定好了的,未来是靠自己去闯的。生活,其实可以更美好的呀!
等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发现月亮已经爬到了树稍上。第二新东京市的灯光比先前暗淡了许多,似乎已经到家家户户就寝的时间了。银发的男孩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晚风将一段熟悉的旋律从他唇边送到我的耳中。
我走过去坐在他的旁边。“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第四乐章‘合唱’,《欢乐颂》。”这首歌曾是我的最爱,从什么起自己连它也失去了呢?
“这首歌叫《欢乐颂》?”他带点兴奋地问,“我一直都不知道呢。”
“据说本来应该叫《自由颂》的,不过由于某些原因,改作《欢乐颂》。在德语里,‘自由’和‘欢乐’的发音很相近。”
“歌颂自由?是啊,自由,是最美好的……”
“当发现抉择自己命运的自由在自己的手中时,是最感幸福的了。”
“阿姨。”
“嗯?”
“你本来是打算自杀的对吧?”
“!”
“我刚才就感觉到了。不过你已经想通了对吧?其实,只要仔细去观察,你会发现在的身边有很多美丽的东西。那样,你就会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是很幸福的;那样,再艰难的道路也会变得平坦,不是吗?”
他带我来看这夜景,也是故意的吗?
“……我今天才发现自己一直生活的那个地方很美……”
“无论是生还是死,你一直都是在自己把握命运呢。你有那种权利,有那样的自由……”
我觉得不可思议起来。没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懂得这么多。他比我更了解人生的哲理。竟会是他,给我指点了一条通往明天的路。
“……其实,如果我也可以选择就好……住在那样漂亮的地方,可以去上学……有父母……有朋友……为什么我……”
我听见他在一旁喃南自语。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打算去明白。他也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才会苦恼吧。
夜风拂过,拨弄着我那不太长的头发。
“阿姨,你听见了吗?风在唱歌。”
我闭上双眼,感受到空气的悸动。风带着一种轻微的声音敲击着我的鼓膜。不,那不是一种声音,是一种感觉,是耳朵听不到的,要用心去领会的感觉,有如风的精灵在耳边低语,听不见,却知道她们在说什么一样。树叶随风合唱,和谐的旋律似乎将脑中所有的空隙都塞满了。
“我喜欢风,风是自由的象征。在空中,无拘无束,放荡不羁。”他将手伸向空气中,让气流从手指间漏错,“可以的话,我想成为风。”
我陶醉在风的清香中,没有开口。我听见他又开始哼《欢乐颂》,优美的旋律顺着风声传得很远……
我们一直聊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朝阳升起的时候我提出为他照张相。透过镜头,我清楚地发现他竟有一双鲜红的血眸,脸上挂着令人感到温暖的微笑。
在山顶告别后,我回到营地。煹火早已熄灭,冒着一点青色的烟。我将行李收拾好,原路返回第二新东京市。我知道,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补记:
后来我在一家报社找到了工作。虽然仍欠房东的房租,不过过得却很快乐。我喜欢在黄昏时爬到楼顶去看第二新东京的夜景。我听见风的吟唱,里面隐隐约约响起《欢乐颂》的旋律,那自由的声音。
银发红眸的男孩,你把握住抉择自己命运的自由了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