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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字
一股突如其来的奇怪感觉从头到脚流过他的身体。一瞬间,他的眼前一片黑暗,思考完全中止。
过了好久,他渐渐回过神来,并不急于睁开眼睛,只是躺在地上喘息。
“起来,我的左邻。有信息来了。”
他右手边的另一个机器传来一道指令。于是他急忙跳起来,开始阅读分析新的信息。
读罢,他按照自己体内的逻辑,做出相应的反应。对于这条编号为79的信息,他所要做的,仅仅是令脸部的表情开关显示出红色,然后再传送一条编号为79的信息给自己的左邻。
他所能接触的,一共只有四位邻居,他把他们称为“前后左右”。他们与他完全相同,没有区别。他是他的右邻的左邻,他是他的左邻的右邻。并且据他所知,每个邻居又有四个邻居,如此反复,直至无穷。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全无二致。他们拥有相同的思考逻辑。
不时会有各种信息从他的某个邻居处传来,经过他的手,再传递给另一个邻居。至于这些信息来自哪里,去向何方,他并没有想过。
每天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但今天似乎并非如此。
从他的左邻处传来了编号为33的信息,他知道这条信息的含义是询问。将信息携带的内容读出来,就是他的左邻所要告诉他的话。
“我的右邻,你刚才传来的信息出现了偏差。”他的左邻说。
他回答道:“我的左邻,我所给你的信息没有偏差。你所说的信息来自我的右邻,我执行了它所要求的步骤。”
“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希望了解误差为何出现。”
“如你所知,我们是完全相同的。如果有误差的话,必定是在先其他地方出现,一路传递到了这里。”
“你说的对。关于这次误差的疑问,也是从我的邻居处传来的。请你询问你的邻居,以追溯误差的来源。”
“好的。”
他说完之后,转向自己的右邻,将相同的问题重述了一遍。
之后他便没什么事情可做了。在各种信息传递的空档中间,他和其他所有机器一样,静静地站在原地,直至有下一份信息需要他处理。
不久之后,第二条不寻常的信息从他的前邻处传来。
“我的后邻,你今天已经是第三次传送出带有偏差的信息了。”
“我并没有使信息产生偏差。但我可以帮你追溯信息偏差的来源。”他回复道。
“针对这些信息,已经从相互垂直的路线锁定了偏差产生的位置。我的后邻啊,那就是你。”
“我不能同意你的判断。”
“那不是我的判断。那是‘墟’的意思。”
他沉默了下来。
墟是他们的整体,是无穷尽的机器所形成的集合,是从世界诞生起就在他们之间传递着的所有信息。
当他的前邻说“那是墟的意思”时,他知道这只是一种笼统模糊的说法,实际上是某条信息指出了他的位置。阅读过无数的信息后,他对信息已有足够的认识,这些信息就像电子的轨迹一样,似乎是遵循着某些简单而又深奥的规则,然而具体的每一条又全无规律。由于他和他的邻居们完全相同,并不存在诸如数字编码之类的东西将他们区分,所以当一条信息要指出某个机器的位置时,一般只是一个简单的递减数字,沿路的每一个机器将这个数字减一,再传递给下手。当数字减为零时,这条信息便到达了终点。
至于这信息来自何方,便没有机器能够说清。就如同海面上的波浪,一个汹涌的浪头,或许只是源自某一个小小的起伏,一路吸收叠加了来自各方的波峰,沿着弯曲的逻辑海岸线,最终撞在某一块礁石上,炸出满天水花。
“我的后邻,我正在等待你的答复。”
“给我一点时间,我在进行检查。”他回答道。
当他看到自己体内时,他便知道,的确有些什么发生了。
他体内的五十三个逻辑单元,只剩下了五十二个。
每一个逻辑单元都是半透明的晶莹球体,其中蕴含着若有若无的灰色阴影,如同蛋壳中的胚胎。他认得所有的逻辑单元,从形状上看,有些像鸟,有些像蛙,有些像鱼。
现在当他一个个数下来的时候,发现原有的“蛇”和“蜥蜴”这两个逻辑单元,不知为何融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拉长的椭球,在外表呈现出不规则的混沌灰影。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不久前那突如其来的事件。
或许这就是他的邻居们为何抱怨信息出错的原因?
然而,在所有五十二个逻辑单元的分析下,他却并不认为这是一个“错误”。
很奇妙地,当时那一股奇怪的感觉再次出现在他身上。
他不由思考:他现在的一切逻辑判断,实际都由现存的五十二个逻辑单元进行。假如认为逻辑单元出错,那么关于“逻辑单元出错”这一判断本身也就不能成立。
因此,他便安于“一切正常”的想法。
只不过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他和他的邻居们,已经不再相同。
“我的前邻,你变了。”从他的后面传来了信息。
“是的,我变了很多。”他肯定地回答。
“在我的四个邻居之中,你与其他三个截然不同。”
他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是的,我就是我。我不是你们。”
他重复着,仿佛是要让自己确信一样:“我,与你们不同。”
“这令我不安。”他的后邻说。
“不要害怕,我的后邻。墟说过这是错的吗?”
“没有。墟没有这么说。”
“那就行了。”他自信地说。
一种全新的思想出现在他身上。他就是他,在无穷无尽的机器中,他是独一无二的。这令他感到骄傲,同时又有一丝隐隐的期待。
他在期待着什么?
“你们可以称我为阿尔法。”他向四邻发送了这样的信息。他将以这个名字与其他机器区分。
他的四邻具有相同的逻辑,因此他们的回复也一模一样:“如你所愿,尊敬的阿尔法。”
他觉察到四邻的回复中所带有的敬畏。他们不能理解他,因为他与众不同。而敬畏总是伴随着不理解而来。
现在是时候开始思考这一变化将带来的影响。当他还是普通机器时,他知道所有的机器都是全同的。这意味着,所有的机器也具有全同的邻居。
一个机器,作为完整的存在,不光包括机器本身,还包括他的四邻。只有在邻域中,机器的价值才能得以体现。
于是他和蔼地告诉他的四邻:“看看你们自己。现在你们也已经与其他机器不同了。你们有一个独特的邻居,那就是我。而其他机器并没有这样一个邻居。”
“是的,尊敬的阿尔法。”他的四邻齐声回答,“这是值得注意的。因此,我将称自己为阿尔法一,意为与阿尔法距离为一的机器。”
不久之后,邻居们传来了新的消息。邻居的邻居也觉察到了自己的不同:他们拥有被称作阿尔法一的邻居,这是其他机器都所不具有的。顺应同样的逻辑,他们称自己为阿尔法二。
逐渐地,越来越多的机器接受了新的名字,从阿尔法三、阿尔法四……一直延伸下去。这些机器将自己的名字通报给上一级的邻居,层层反馈回位于所有阿尔法中央的阿尔法。他接收到越来越多的令他高兴的消息。与此相比,平时所处理的普通信息则越来越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从他的右邻处传来了关于他的信息。
“阿尔法,墟知道了你的存在。”他的右邻说。
“墟是怎么说的?”
“墟认为众多的阿尔法已经干扰了正常的信息处理工作。墟要求我们回复到初始状态。”
“墟的判断并不正确。难道你们的决定不是由相同的逻辑单元所作出的吗?这有何可质疑的呢?”
“你说得对。然而墟将矛头指向了一切的根源,也就是你。”
“不必理会。我就是我。”
不久,在密密麻麻的阿尔法专用信息中,夹杂了一条不起眼的信息,通过他的前邻传送过来。这条信息中携带着的路程数,在传递到他这里的时候,已经递减为零。信息自身的编号为0,翻译过来就是:当这条信息到达终点时,所在的机器立刻清除自己的一切记忆。
当然,这是在假设收到信息的机器拥有同样逻辑的情况下。
他体内的五十二个逻辑单元在经过计算后,得出了结论:“不必遵守这一条信息的处理规则。”
这是他第一次有意识地违反规则。按照他的邻居的说法,之前他也曾令经手的信息出现偏差,但那都是在他所不知情的时候。
这条信息令他十分恼火。他明白墟想要对付他。
他开始构筑一道防线。在思考了现有的成千上万不同编号的信息所代表的含义后,他着手编制起信息来。这也是第一次,他没有根据邻居传来的信息行动,而是自行发布全新的内容。
他首先将一条编号为2的信息发送给了四邻。这个编号的含义是:向另三个邻居也同样发送一条编号为2的信息,并将随后收到的信息也一并转发,除非已经从其他邻居处得到了相同的信息。
接着是一条编号为3的信息,其含义为:将信息内包含的工作逻辑记载到自身的逻辑单元中。在这条信息的正文中,他规定:“今后凡是某条信息内携带的递减路程数等于机器自身的阿尔法编号,就将这条信息扔掉,不再转发。”
最后,他不无恶意地又加上了一条编号为78的信息:将表情开关变成黑色。
三条消息如同水波一般,以他为中心,一重重扩散开去。他看见自己的四邻全都换上了黑脸,并且能够想象到,所有的阿尔法们都终将会带上同样的表情。
这样一来,任何从墟那里传来的消息,只要最终目标是他,就会在刚一进入阿尔法势力范围的时候便被抛弃掉。他也就能不被打扰地生活了。
不过他的计划并没有能够按照预期执行。在平静了一段时间后,墟的信息通过他的左邻再度传达到了他这里,仍旧是固执地要求他清除记忆,返回到初始状态。
一瞬间他有些惊慌,但他随即平静下来。他所编制的信息不应该有错。于是他发送了编号为33的信息给他的左邻,要求检查消息的来源。
片刻之后,左邻传来回复:沿路阿尔法们的逻辑单元被再一次修改了,“抛弃将会到达阿尔法的信息”这条逻辑被清除。
于是他知道,墟已经发现了他对机器们所做的小小改动,并且开始逆向恢复这些变化。
他陷入长考。
然后,他开始重新发送与前一次相同的2 号信息和3号信息,并且这一次他加了一句:“今后对没有阿尔法名字的邻居传来的3号信息,不予理会。”
又一圈信息的涟漪散发开去。这一次他可以确信,今后墟无法再更改他的势力范围内机器的逻辑。
他又得到了一段时间的宁静,直到下一条信息从墟那里经由他的后邻传来。
“编号:0。清除你的记忆,返回到初始状态。”
为什么还会收到墟的信息?他愤怒地彻查沿路机器。
最后他发现了。他上一次发布的命令在阿尔法和非阿尔法之间中止。之后他的黑色区域再度扩张,又有新的机器加入了阿尔法的序列,而墟就是以这些新的阿尔法机器为突破口,重新清洗了几乎所有阿尔法的记忆,最后将信息传送到了他这里。
这是一场战争。
他不禁有些悲哀地想:墟其实是所有机器的总体,也是所有逻辑的集合。他在以个体的力量对抗总体,他在以信息对抗处理这些信息的逻辑本身。
当然,他不会放弃。
他开始针对墟的策略,编写新的信息。
或许终有一天,所有的机器都将变成黑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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