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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如你,不会不知道这篇文章的意思……不是么?
老城故事
有的城市,高举发展大旗,终日轰轰烈烈上演着风云际变,地图上的市标几年便多出个圈。有的城市却斜倚历史,青苔古巷间半瞑双目,不须儿孙环膝,千载不变地参悟着似水流年。
前一类城市沿海尤多,林立的广厦傲视着潮起潮落,俨然有“天降大任于斯城”的自尊自豪,以至初到此地的贵客不免误以为,这片广袤古老的土地已用经济的活水深深掩埋了飞檐,远钟,和褪色的琉璃瓦。不过,只要他们沿江深入,便会慢慢发现,后一类城市仍以极大的数量,不折不挠地存在于东南地区密布的河网间。那些几乎可以忽略的支流,只要一转弯,就把一个质朴清新的村镇倏地呈现在你面前。
开始可能会惊喜一阵,见多了,也就平淡了。对于暂歇两夜的游者,它们决没有沿海城市那样缤纷难忘。毕竟,轮着它们喧嚣热闹的时代,已是仅供远观了。
老城的久居者却难免另有一番滋味。
古老不等于闭塞,多么深厚的历史底蕴也在新鲜文化的进攻中一点点割让出城池领地。唐时女子浆过衣物的河堤,宋时文人赋过文章的青石长街,如今也理直气壮地打出了“张三网吧”、“李四发廊”红绿的招牌。当孩子们穿着印满洋文的宽大T恤从街心的碑刻前跑过,老人们——甚至中年人——往往长叹数声,扭过头去。但如果硬要追究究竟叹什么,人们自己也从心底迷惑起来。
发展,开放,是耶非耶?
头顶的天还是千年前的天,脚下的路还是千年前的路,一切又都不尽相同了。
我在一年前追着史书的文字和骚客的笔墨来到这些老城之一,面对的已是这种情形。于是,伴随着水土不服袭来的热病中,也隐隐夹了酸涩的失落。梦中浸染史韵诗香的街市,硬生生地溅落在生活化的沙尘中。
卧病的日子,只能信手翻翻杂文,其间也把寓旁路边的叫卖声听了个烂熟,把迎窗的那墙浮雕看得通透。
浮雕估计已是解放前的旧物,前人恭谨谦和的斧凿,从已逝的时间中打捞出经典场面,娓娓记述在大理石的花纹间。房东对我说,凿出这浮雕的工匠,共有5、6人,40年代初落脚小城,在当地居民仍嫌蒙昧的目光中,花了1年完成了这工程。颇为神奇的是,完工当夜,这5、6人一起默默地从镇上消失了,工具,材料,亦全部随石匠而去。
房东说到这里摇头笑了笑,“你不信吧,我都不信的。”
我当然不信的。但既听了故事,再次凝视那石刻时难免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画面:薄暮的晨光中,几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早已倾圮的旧城墙前,对身后仍在沉睡的单纯群体献上最后的致意。
他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幽暗,摇曳,几欲飞仙。
结合40年代纷乱的大背景看来,这无疑是个过于浪漫主义的现代神话,但也多多少少说明了问题。外来冲击越是激烈,老城居民就越须要找到落脚点,寄托历史,唤醒历史。也许这是确认自身价值的方式之一?也许这仅是过时的自大自满?……总之,这种需要,是从老城这个整体中迸发并升华,并非从人本身,而是从人与人的联系中滋生而出——一种社会学家和生物学家口中的群体行为。
但,每日仍有相当数量的人类个体在石壁前流连。母亲牵着孩子,一起瞻仰。瞻仰遥远的历史传说,更是瞻仰数十年前先人的足迹。
于是,我欣慰了。我追寻而来的东西,并未遗失。
它们虽然不在日日生活的台面上蹦跳欢叫,却隐隐深坐在排排低楼间,成为四下弥漫的沉稳的气质。是了,它们已沉淀了千年,自然不会天真依旧,活力如昔。但千年的时光赋予它们冷静与聪慧,惟有被它们拥入怀中的一瞬,才能深切体会它们的魅力所在。
这种只可意会的魅力,也不是暂居的游者能够体会的。
自小在这氛围中长大的小城居民,便自有一套如城市本身般淡定的价值观。
常会听见这样的谈话:
“刚从南边回来啊?”
“是啊。”
“大城市热闹吧?”
“啊,车多,人也多。”
“比咱们这漂亮许多吧?”
“漂亮是漂亮……”
“嗯?……”
“就是感觉太乱,呆着不舒服。”
城市的个性,究竟养育了各有特点的人群。
不仅城市的气质成为他们如鱼得水的风土,也许,这种小城市特有的低头抬头见亲友的好处,也是他们无法割舍的。
人家的繁盛,自家的清幽,似乎已是两个世界。
坐拥历史,怎样再图发展?老城人不是没考虑过,从舒适松软的史书间伸出头,激动万分地看上一会外间变幻,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有些气短,双手也突然汗津津的。于是,倒回去,伸伸腿,又惬意起来。
时间永远在历史与未来中摆动,年轻一代开始嘲笑老人的迂腐,他们自信地说,我们能把握二者的平衡。
但他们没注意,老人们虽然扭过头去,也默默地用慈和的目光目送蹦跳而去的年轻人,看着那宽大T恤上的洋文,越晃越远。
早晨有薄雾,拉开窗帘,看见对街的浮雕墙下宛然有个早锻炼的老人伫立。皱纹密布的皮肤,在晨雾中微微显出粉色。恍惚间,我目送她回到自己的少女时代,眼看她提着青布裙裾,从浮雕前快乐地走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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