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她很漂亮。死在火刑柱上的女人都很漂亮。
大主教们说，她们都是“女巫”，是十恶不赦的魔鬼的情人。
虽说我是信徒，但我一直不肯相信这一点。我看过处决女巫的过程。每一个被带上十字架的女人，在被烧死之前，只要不是处于失心疯状态或者根本被摧残的说不出话来，都会用无比凄厉的声音朝看热闹的人们哭喊，说自己是无辜的，真的是无辜的。
然后教士会罗嗦一大通套话，说天堂会洗净你的污浊云云。尽管据我所知她们被抓进地牢前大都很干净。
她们发现最后的辩白依旧徒劳。她们不再说话，只是无声地啜泣。她们的双眼大睁着，流着最后的泪水，目光空的可怕。
然后，会有兵士上前点火。这时我一般都会转过身去，闭上眼睛，走开。如果有可能，我还会捂上耳朵。
然后她们就死了。
她们，真的是女巫？真的就应该得到如此下场？
坦率地说，我不相信。
我是个战士。我还是个信徒。我必须遵守国王，或者教廷的一切命令。哪怕这命令被我的良心所排斥。
囚室里的那个女孩，是经由我看管的第一个。
她有着即将为她招来杀身之祸的血红色瞳孔。
她就是教廷一直不遗余力寻找的基督的仇敌。别人都这么说，但是我不相信。
难道，是她在蛊惑我？传说中，迷惑男人一向是女巫的基本功的。
我甩了甩头。荒谬。她不是女巫，何来蛊惑一说？
还是明显不能自圆其说。不能欺人，但至少可以自欺。
我可以让思绪平静一会了。为了那个女孩，我的脑袋已经有些累了。只因为我固执地不肯相信她是女巫。
我决定去地面上透口气。
地面上的阳光令已经习惯阴暗的我不由得伸出手遮挡。我抬起头，此时此地，天空蓝得令人眩惑。就像家乡一样。
家乡？一个多么熟悉和遥远的词。
我出生的地方是边境附近的一个小镇。很小，但很温暖。飘荡在小路上的悦耳的打铁声，潮湿的青石地面，炼金师家门口的石灰画成的六芒星。一切都很温馨。
我轻轻捏住胸口的银色十字架。一股冰冷由指间传来。我闭上眼睛。
也是在这里，我结识了她，一个叫美萨特的女孩。
我和她从小就是邻居。她的父亲是北方军团司令身边的一级侍卫。她的母亲经营本地的一间很小的酒馆。她是个检点而勤劳的女人，小时候我经常看见她仔细地擦拭酒馆里的那一排已经很干净的吧台。
美萨特有着瀑布般流泻的黑发，欢快的棕色眼睛。在我年轻的时候，她就是我的天使。
她爱我。我也爱她。我们喜欢和对方在一起，哭，笑，做一些很没智商的游戏。
她在我沮丧时哄我开心，在我饿的时候笨手笨脚地做吃的东西，在我有一次从昏迷中醒来时一边哭一边紧紧抱住我。
现在想起来，那是我并不很短暂的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美好一直持续到第一次诺延战争。先王即位后，教廷做了一些愚蠢的决定。所有军队被动员起来。
教廷命令他们寻找所谓的“女巫”，不遗余力，不择手段。那是狂热的开始。
军队的分心给了垂涎南方的蛮族以机会。他们从北方极寒之地全副武装地开始了侵略。他们的眼中是毫无理性的嗜血。
由于防守的空虚，蛮族长驱直入。大地在燃烧，我们只能逃离家乡。
首先投入抵抗的是北方军团。以寡敌众，战斗很艰苦。但他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随着几个中央军团的参战，蛮族渐渐丧失了主动。
最终，在付出了血的代价之后，我们的军队击退了他们。
战斗中，作为侍卫，美萨特的父亲为了保护北方军司令，死在了蛮族的剑下。
取胜之后，先王下令用缴获蛮族将领的战斧铸造了七枚银色的十字架，作为最为荣耀的勋章赐给七名军团司令。每个十字架上都镌刻着清晰的拉丁文“PALADIN”。
并且，国王给予这些十字架仅次于王权的最高权力，包括免于被处死。
但是，用作这种用途时，这些象征权力的十字架只能使用一次。
为示特别，它们的长宽比被定为1：1。
在接受这件珍贵的馈赠时，北方军司令沉默了。他深知，自己的性命，乃至后来北方军团的一连串胜利，是美萨特的父亲用生命换来的。在征得了国王的许可后，他私下里将十字架赠给了侍卫的遗孀，也就是美萨特的母亲。
授勋之后，为了防范蛮族可能的入侵危及神圣的教廷，先王从七大军团中抽调精锐，组成专为教廷服务的特殊部队。圣殿近卫团。
圣殿近卫团作为“离上帝最近的军队”，拥有极高的权限。这也就是为什么后来他们成为清剿“女巫”的主力。
他们的标志，是长宽比1：1的银色十字。
战争过后，我和美萨特回到了家乡。小镇遭到的破坏并不很严重，但几座焦黑的木屋依旧让人不由自主地叹息。
小酒馆仍然营业着，只是萧条了很多。美萨特的母亲还是悉心地打理。只是眼中多了几分淡淡的哀愁。美萨特告诉我，她经常在睡梦中流泪。
我一直没有在店里看到那个小小的十字架。这是可以理解的。即便再大的权力，也无法换回她的丈夫，美萨特的父亲。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无忧无虑。但我们没有想到，更大的劫难还在等着我们。
那是个疯狂的年代。即便是在休养生息的时期，教廷也没有停止过他们寻找“女巫”的进度。我有理由相信在他们派出的人中有人嫉恨着死去的美萨特的父亲。因为美萨特的母亲，一个正直勤劳的女人，被他们指为女巫。
只要是女巫，就得死。
美萨特听说这个消息时几乎吓傻了。她当场大哭起来。她说：“怎么可能，那是我妈妈呀！”
他们就快来了。我仿佛已经能听见铁蹄敲击地面的声音。美萨特一直紧紧地抱着她的母亲，什么也说不出来，任凭眼泪哗哗地流着。她的母亲搂着她，安抚着她。我惊异于美萨特的母亲表现出的镇定。
美萨特突然抬起头来：“妈妈，趁他们还没来，快逃吧！”她拼命地拉拽着她母亲的衣角，仿佛想把母亲从即将到来的死亡手中夺回来。
女人只是盯着美萨特的双眼。她说了很多，大意是，诬陷既成事实，她就得亲自面对，如果她逃走，大家就会认为一切都是真的。因此她不能离开。她就算死，也要死得清白。
美萨特只是不住地摇头。
她哭着说：“妈妈……爸爸已经不在了，我、我不能失去你呀……”
她说不下去了，重重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痛哭失声。
美萨特的母亲也哭了。她也跪了下来，抱住女儿，将头轻轻放在女儿的肩上。
美萨特渐渐镇静下来，但还是不住地啜泣。她不停地轻唤着：“妈妈……妈妈……”
母女二人的泪滴在青石地面上，流到了一起。
良久，女人站了起来。她的眼神坚定如护犊的雌鹿。
她抚摩着美萨特的长发。她说：“好女儿，我去简单收拾一下，等着我。”
说完，她就走了。
她走后我一直紧紧搂着美萨特。我轻声地安慰着美萨特，但她就是止不住哭泣。直到我意识到她母亲离去的时间相对于收拾东西来说太长了些。
我狂奔向美萨特的家，她母亲的房间。房门反锁了，我一脚将门踢开。
我看见女人躺在自己的床上。黑色的血从她的嘴角流下，蜿蜒地勾勒出死神的翅膀。
她的表情十分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
她的右手紧紧地攥着。那种紧张被她整体的安详所衬托，很容易被发现。
我走过去，用颤抖的手一一拨开她僵硬的手指。
那是个小巧而精致的银色十字架。长宽比1：1。十字架上镌刻的拉丁文“PALADIN”清晰无比。
她当然知道十字架能救她。但是用过之后呢？那些人会不会找上女儿呢？
在尚不能确定女儿是否有危险的时候，她就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女儿。
那帮人看到女人的死，也就不再追究。他们也没找美萨特的麻烦，当时还不像现在这般疯狂，16岁的女孩都要抓。并且他们总归还有些人性。
当时我和美萨特都不知道那件饰物的真正力量。美萨特也只是将它当作母亲的普通遗物来保管，一直到第二次诺延战争。她死了。
临终前，她把这个银色的东西挂上我的颈项。
她死后，我把十字挂饰小心收好，加入了军队。一直晋升，最后进了皇家卫队。然后，我得知了十字挂饰的秘密。再然后，我被派来这里。
回忆到此结束。
我让这件冰凉的饰物躺在我的掌心，看着它。它也看着我，用没有一丝涟漪的目光。
它被保养得很好。周身铮亮，映着我头顶上的天空，还有我的脸。
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它了。
蓝天，十字架泛出的眩目的光，冰冷的触感。那是令我感动的一刹那。那一瞬间，我几乎忘了我是身处黑暗的宗教裁判所中，还有地牢里的那个有着血红色瞳孔的女孩。
5．
很自然地，我把十字架的权限与丽的命运在脑海中联系在一起。
这件挂饰也许可以救她。我曾想过不止一次。
然而，再仔细想想，还是否定了这个念头。
其一，虽然我同情她，但我的确还不清楚她的底细。尽管我对女巫的说法一向不甚相信。
其二，先王驾崩后，基路大主教趁机加强了教廷的权力。再加上丽的特殊身份，十字架又不是她本人的，故而这件东西恐怕也是难以救她于水火。搞不好，连我自己也要搭进去。
那双无助的血红色眼睛又浮现在我眼前。我充满歉疚地低下头。为了她，也为美萨特。
还是到囚室去。
她看上去如此憔悴，像一只伤痕累累的鸽子。
发色中的水蓝开始变的更加不明显。她血红的双眸暗淡无光，眼中红酒般的光泽正在慢慢褪去。
每次她稍一挪动身躯，我都会听到她脚镣上的铁链发出冰冷的金属碰撞声。伴随着这声音，还有她轻轻的叹息。
声音很小，其中却泛着无法言说的悲凄。
这些声音，无一不在不遗余力地锯割着我的神经。
我一直死盯着我放在桌子上的双手。我不敢抬头。
我不能面对她。不能面对那双凝固了太多痛苦的眼睛。
一直到我听见囚室里传来一阵轻轻的抽泣。我抬高我一直低垂的视线。
我看见她哭。
我看见哀伤溢满在那两潭清澈的红色中。
她也是人。是个女人。确切地说，是个女孩。
我再度手足无措起来。
我尽量轻地走过去。在牢门旁站了一会儿，想着怎么措辞。
想了半天，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相对合适的一句话：
“你……怎么了？”
她拭了拭眼角。但还是什么也没说。
“是不是他们，他们又来了？”
“不是。没什么，真没什么。”说话声音还是轻轻的。
不像。我如是想。
我蹲了下来。我凝视着她。坦率地说，我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这么做的。
“丽。”我唤她。
她蓦地抬起头。她的双眸映着我的眼。那一刹那我坚定了。任何谎言与虚伪的指控在她面前都显得可笑。她的眼睛太纯洁了，那里面只有真诚。还有她的苦楚。
“丽，我了解你的处境。我也知道你有心事。如果你不好受，就说出来吧。”
她看上去很平静。但泪已经止不住地流淌起来。
“对不起……我……只是想起了爸爸和妈妈……”
“……原来你在外面还有家人。”
她垂下眼睑。
“他们死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她说道。
原来如此。她和我的经历何其相似。
我知道失去亲人的感觉。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有我的美萨特。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她不再流泪，只是扭过头，痴痴地看着墙壁。
我无法安慰她。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她承受的太多了。从小失去双亲，被当作女巫抓进黑暗的宗教裁判所，魔鬼般的守卫的侮辱，无休止的牢狱折磨。最终她会被捆缚在十字架上，活活烧死……她只是一个柔弱的、怕黑的、想起妈妈就会不由自主地啜泣的女孩子啊。她究竟做了什么需要承受如此的痛苦？她的罪过，难道就如此深重？
在我走出铁门之前，出乎意料地，她再次向我道谢。
我听见她悦耳的声音：“谢谢你。”于是我停住了。
身后，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她说：“你是个好人。”
我是个好人？我看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少女在黑牢中受着如此的折磨却什么也不做，我是个好人？
我背负着信念。我背负着命令。
但我更背负着良知。它更加沉重，更加令我无法承受。
在她面前，我无法心安理得。
我没有回头，逃也似地疾步走了出去。
晚上，我做了一个关于她的梦。
我走在一片空旷的平原上。天是黑的。
一股若有若无的风吹拂着。平原上的野草发出令人不安的沙沙声。我的眼前一片荒凉，什么也没有。
突然，仿佛幽灵的手从身后攫住了我，我站住了。
不知为什么。但是我突然有一种一定要回头看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在我发凉的脊背上凝华成了不可抗拒的欲望。
我周身都在发抖。我转过身。
除了无尽的黑暗，还是黑暗。在这漆黑一片中，我看见一件模糊的细长物体，突兀地树立在无垠的平原上。
有股力量将我推向它。
越发接近了。可以看见那是一副巨大而粗重的十字架。上面血迹斑驳，仿佛地狱的墙壁。
十字架矗立在风中，那是一种迎面扑来的死亡气息，梦魇一般沉重。
终于，我来到了它的脚下。在暗夜中，它看上去如此可怖，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向我压来。
我抬头仰视着它。
当我看清楚上面捆缚的物体时，我捂住了嘴。我的眼前一阵眩晕。
那是丽。
钢钉贯穿了她的手脚。血顺着架身缓缓流下，缓缓干涸。红得像她的双眼。
她褴褛的衣衫，和她淡蓝的头发一起，在微风中飘摇着。
她血红的双眼圆睁着，茫然地死盯着面前的黑暗和虚空。那里面凝结了太多太多。我看到委屈；我看到痛苦；我看到憎恶；我看到茫然；我还看到一个少女对生命的流连。所有这一切，一起汇聚在她失神的瞳孔里，高悬在黑暗中的十字架上，陈列在风中。
她不会再流泪了。她死了。
十字架那无比沉重的沉重终于将我击倒。我感到有什么东西顶住我的喉咙般的窒息。我想大声喊叫，但我竟叫不出来。
如墨的黑暗。血迹斑斑的十字架。无限荒凉的平原。她。
终于，我听见自己从胸腔里发出一声丧失自我般的尖叫。
——下一个画面是我自己的房间。没有灯。
我坐在床上。只能听见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但那声叫喊仿佛仍萦绕在耳边。
我浑身大汗淋漓。我用双手蒙住脸，上身颓然倒在床上。
这只是个梦，只是个梦。我告诉自己，等着我的心跳慢下来。
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一种莫名的庆幸。那不是真的，她没死，她还在地牢里。我在床上翻了个身。
但随后的想法让我浑身一冷。
假如这样继续下去，过几天她就得死。被兵士捆缚在血迹斑斑的十字架上，而后，烧死。
没有人救她，她非死不可。
但我救不了她。我也不能救她。因为我没有证据证明她的清白，虽然凭我的直觉，她绝对是清白的。并且，就算我有心，我的权限也不够。
我看着床头的银色十字。在如此的黑暗中，它仍旧闪着冰冷的银光。那是美萨特给我的，临终前。
但是它救不了她。
我发现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恨这个无辜的饰物。
我闭上眼睛。几天来的片段一幕幕在我眼前闪回。
我为什么会对她如此关切？为什么她迷惘，我也手足无措？为什么她痛苦，我也不快乐？这肯定不会仅仅是可怜她。
我深吸一口气。我再也不能否认了。我是真的爱上这个受伤的的女孩了。从我来的第一天开始。没有理由，没有原因。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把我送到了她的身边。
但正因为这样，我才会如此痛苦，如此无奈。
没有其他任何原因能解释我的行为和心境。
但我只能看着她在黑牢中被亵渎，被摧残。我竟然束手无策。
放下十字挂饰，我又发现，我也从没像现在这样恨过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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