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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0 14:2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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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
转天上午,我帮祖母把前一天香消玉殒的花收拾妥当,用丙酮提取了叶绿素,祖母又兴致勃勃地为自己庞大的实验队伍增加了新成员。
整个一个上午我都在做心里斗争,临近中午时终于做出了个决定。我想,无论如何,先去专利局问问再说。刚好下午隔壁的胖大叔来家里赔礼道歉,我于是瞅个空子一个人跑了出来。
专利局的位置在网站上说明得很清楚,很好找。四层楼庄严而不张扬,大厅清静明亮,一个清秀的女孩子坐在服务台看书。
“你,你好。我想申报专利。”
她抬起头笑笑:“你好。请到那边填一张表。请问是什么项目?”
“呃,生物抗癌因子。”
“那就是3号厅,生物化学办公室。”她用手指了指右侧。我转身时,她自言自语地加上一句:“奇怪了,今天怎么那么多报抗癌因子的?”
听了这话,我立刻回头:“怎么,刚才还有吗?”
“嗯,上午刚来了个大叔。”
我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得情况不大对。
“那你知道是什么技术吗?”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是一种药还是什么?”
“哎,我就是在这里打工的学生,不管审技术。你自己进去问吧。”说着,女孩又把头低下,写写画画。
我探头一看,是一本英语词汇,就套近乎地说:“你也在背单词啊?我也是。”
“噢?你是大学生?”她抬起头,好奇的打量我,“就有专利了?不简单呀。”
“嗯……不是,”我有点脸红,“我给导师打听的。你还记不记得上午那位大叔长什么样?我怕是我的导师来过了。”
“嗯……个子不高,有点胖,有一点秃顶,好像穿黄色。其他我也想不起来了。”
果然。怪不得我出门的时候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了。
当时隔壁的大叔带来了花,我主动替他搬,而他直接用手推向门轴那一侧。第一次来的人决不会这样。原来如此。前一天晚上肯定不单纯是事故。一定是偷听我们说话才不小心砸到了花。
也亏得他还好意思上门,我想,我一定得赶快告诉奶奶。大概他以为我们不会报专利,也就不会发现了吧。幸亏我来了。
“这就走了呀?”我转身向门口走去,女孩在背后叫住我,“给你个小册子吧。专利局的介绍、申请流程、联系方法都在上面了。”
我勉强笑了一下,接过来放进口袋,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F
当我仓皇奔回家时,祖母还在她的实验室,安静地看着显微镜,宛如纷乱湍急的河流中一座沉静的岛。
“奶奶……”我忍住自己的气喘,“他偷了你的培养皿……”
“回来了?去哪儿了?跑了一身土?”祖母抬起头来,微笑着拍拍我的外衣。
“我去……”我突然顿住,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去了专利局,换了口气,“奶奶,隔壁那个胖子偷了您的培养皿,还申报了专利。”
出乎我的意料,祖母只是笑了一下:“没关系。我的研究都可以继续。而且我之前不是也说过,前两天的实验很粗糙,根本没法直接应用的。”
我看着祖母,有点哑然。人真的可以这么淡然么?祖母仿佛完全不想考虑知识产权经济利益一类的事情。我偷偷掏出口袋里的小册子,攥在手里,叠了又展开。
“先别管这件事了。先来看这个。”祖母指了指面前的显微镜。
我随意地向里面瞅了瞅,心不在焉地问:“这是什么?”
“人工合成的光合细菌。”
我心里一动,这听起来很有趣。“怎么做到的?”
“很见到,把叶绿素基因反转录到细菌里。很多蛋白质已经表达出来了,不过肯定还有问题。如果能克服,也许可以用来作替代能源。”
我听着祖母平和而欢愉的声音,忽然有一种奇怪的不真实地感觉。仿佛眼前罩了一层雾,而那声音来自远方。我低下头,小册子在手里摩挲。我需要做一个决定。
祖母的话还在继续:“……你知道,我在地上铺了很多培养基,我打算改造材料,用房子培养细菌。如果成功了,吃剩的甜粥什么的都可以用了。至于发电问题,还是你提醒了我。细胞膜流动性很强,叶绿素反应中心生成的高能电子很难捕捉,不过,添加大量胆固醇小分子以后,膜就基本上可以固定了,理论上可以用微电极定位……”
我呆呆地站着,并不真能听进去祖母的话,只零星地抓到只言片语。这似乎是个更有应用前景的创造。我的脑袋更乱了。我没办法集中精力听祖母的话,讪讪地说:“您倒是把我做错的事又都提醒了一遍呀。”
祖母摇摇头:“战战,我的话你还不明白吗?”她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睛,“每天每个时刻都会发生无数偶然的事情,你可能在任何一家餐厅吃饭,也可能上任何一辆公交车,看到任何一个广告,而所有的事件在发生的时刻都没有好坏之分。它们产生价值的时刻是未来。是我们现在这一刻做的事给过去的某一刻赋予了意义……”
祖母的声音听起来飘飘悠悠,我来不及反应。偶然,时刻,事件的意义,未来,各种词汇在我的脑袋里盘旋。我想起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我想余准的心情应该和我一样吧,一个决定在心里游移酝酿,而耳边飘来缥缈的关于神秘的话语……
“……生物学只有一套原则:无序事件,有向选择。那么是什么在做选择呢?是什么样的事件最终能留下来成为有利事件呢?答案只有延续性。一个蛋白质如果能留下来,那么它就留下来了,它在历史中将会有个位置,而其他蛋白质随机生成又随机消失了。想让某一步正确,唯一的方法就是在这个方向上再踏一步……”
我想到自己,想到邻居的胖子,想到妈妈和静静,想到我之前混乱的四年,想到我的忧郁与挣扎,想到专利局明亮的大厅。我知道我需要一个机会。
“……所以,如果能利用上,那么奶酪、洒在地上的粥和折断的花就都不是坏事了。”
于是我决定了。
G
在那个夏天之后,我到专利局找了份实习的工作。我在小册子上读到的。
在哪里找正式工作不太容易,但他们总会找一些在校的学生做些零碎工作——还好我没有毕业。专利局的工作并不难,但每个方向的知识都要一点——还好,我在大学学习也是漫无目的。
安安——我第一次来这里遇到的女孩——已经成了我的女朋友。我们的爱情来自一同准备英语考试——还好我没考过四级。安安说她对我的第一印象是礼貌而羞涩,感觉很好——我没告诉她那是因为做亏心事心理紧张——一切都像魔力安排的,连亏心事都帮了我的忙。
再进一步,我甚至可以说之前的心乱如麻都是好事——如果不是那样,我不会来到祖母家,而后面的一切也都不会发生。现在看来,过去的所有的事都连成了串。
我知道这不是任何人的安排。没有命运存在。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总以为我们能选择未来,然而不是,我们真正能选择的是过去。
是我的选择把几年前的某一顿午饭挑选出来,成为和其它一千顿午饭不一样的一顿饭,而同样也是我的选择决定了我的大学是正确还是错误。
也许,承认事实就叫做听从自我吧。因为除了已经发生的所有事件的总和,还有什么是自我呢?
一年过去了,由于心情好,所有的工作做得都很好。现在专利局已经愿意接受我做正式员工,从秋天开始上班。
我喜欢这里。我喜欢从四面八方了解零星的知识。而且,我不善于制定长远计划,也不善于执行长远计划,而这里刚好是一个一个案例,不需要长远计划。更何况,像爱因斯坦一样的工作,很酷。
经过一年的反复实验和观察,祖母的抗癌因子和光合墙壁都申请了专利。已经有好几家大公司表示了兴趣。祖母没有心情和他们谈判,我便充当了中间人的重任。幸亏我在专利局。
说到这里还忘了提,祖母隔壁的胖子根本没有偷走祖母的抗癌因子培养皿。他自以为找到了恒温箱,却不知道那只是普通的壁橱,真正的恒温箱看上去是梳妆柜。
所以你永远不知道一样东西真正的用处是什么,祖母说。原来她早知道。原来她一直什么都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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